Words Remain Unspoken
关于五和牌。私设很多,大概经不起考据。
库茹芬死了,死在多瑞亚斯的千石窟里,没有夺回宝钻,也没有砍下那个将剑刺入他胸口的精灵的头颅。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肉体在消逝,鲜血从胸口涌出,像消失的砝码,灵魂也摇摇欲坠。眼皮如千斤重,他看见凯勒巩奔向他,沾染血色的金发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最后便是一片黑暗。
他以为再睁眼时看见的应该是纳牟死气沉沉的大殿,但眼前三三两两堆放的营帐,升腾的火堆和炊烟,远处肉眼可见的海岸线,都让他感到陌生和迷茫。这是他从未来过的地方。库茹芬抚摸自己的左胸,那里本该有一个汩汩流血的伤口,疼痛会让他难以移动,失血的虚弱让他挥不动剑。但什么都没有。他的伤口,他的剑,还有他的兄弟。库茹芬的思绪从未如此乱过,他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是一场梦,毕竟多瑞亚斯曾是一位迈雅的国度,她唯一的女儿就以擅长魔法闻名,因此这里还有其他精于此道的精灵也不会让他感到意外。
那幻觉是从何时开始的?从他睁眼的时候,从他被刺穿胸口前,还是从他踏入那片森林的那一刻开始。库茹芬深陷思考中,却没发现许多精灵正朝这处走来,直到有人几乎擦着他的肩走过去。库茹芬下意识转身,三两成群的精灵衣着朴素,与同伴热烈交谈着,不曾把目光投注到站在路中央的他身上。这不对劲。库茹芬几乎要相信这就是幻觉了,那些人就像看不见他似的。他已经习惯了各种目光的注视,好奇的,猜疑的,厌恶的,仇恨的,唯独不是熟视无睹的。
但下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他,“Ata...?”那声音欲言又止,库茹芬顺着声音的来源转头,果然看见了他多年未见、已经与他断绝关系的儿子。凯勒布理鹏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他们对视了三秒。久别重逢的父子大概应该更激动一些,于是库茹芬露出了一个笑。 凯勒布理鹏像被这个笑惊醒了,大步走过来,扯过库茹芬的衣袖,把他拉到了一处营帐背面。他犹豫着,深吸了口气,牙齿不住摩擦,手握成拳又松开,最终退后两步转过了身。库茹芬叹了口气,决定在这个时候肩负起父亲应尽的责任,先开口道:“泰尔佩,好久不见。”
凯勒布理鹏猛地转身揪住库茹芬的衣领,注视着那张和他相仿的脸,平静的灰眸里却读不出任何情绪,随后他松开手,低着头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但凯勒布理鹏果然露出了那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他“嘁”了声,留下一句“我不会再管你的事”就转身要走。
“我死了,在多瑞亚斯。”库茹芬用很轻的声音说道,“这里的人看不见我。”
“…你以前的谎话至少还高明一些。”
“所以这是真的,你可以试一试。”
他的父亲习惯用话语戏弄人心,此时再相信他那整个阿尔达都找不出一个比他更蠢的蠢货。但心底另一个声音又在说,库茹芬从不撒这种一眼就会被戳穿的谎言。凯勒布理鹏犹豫着,又看了他父亲一眼,转身向外走。“跟上我。”
库茹芬跟在凯勒布理鹏身后,他们绕过大大小小的营帐,有人停下朝凯勒布理鹏打招呼,库茹芬看见他的背僵直了一瞬又恢复正常,用挑不出毛病的礼仪回以问候。库茹芬毫不掩饰地打量那个精灵,但他没有丝毫察觉,径直走了过去。
这并不是偶然。凯勒布理鹏在穿过大半个居住区,回到自己的帐篷后,得出了这个结论。作为费艾诺众子中名声最差的两位之一,库茹芬的事迹以恶闻流传于精灵之间,断不可能如此平静地从众人之间走过。不是因为过去的年月太久,精灵鲜少忘记,更不可能认不出那张肖似费艾诺的脸。凯勒布理鹏踌躇着,心中久违地升起一丝胆怯,他不敢转身面对他的父亲,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所说的话。
“给我一把刀。”库茹芬说。
“...什么?”
库茹芬难得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给我一把刀。”
凯勒布理鹏从桌上拿起一把雕刻刀递了过去。他疲惫地想,至少他无法用这把刀杀了我。
这是一把很小的刀,刀刃很短但足够锋利。库茹芬握着刀对着自己的手掌比划了一下,下一秒刀刃就刺穿了掌心。没有疼痛,没有鲜血,这把刀刺穿了他的手,仅此而已。凯勒布理鹏的惊呼也在看见他手掌时压了回去,那里没有留下任何伤口,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对了,幻觉。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库茹芬喃喃。即使凯勒布理鹏再不愿承认,他们父子在某些事情上依旧拥有着无言的默契。没有魔法能做到这一切,即使是大能者也无法肆意篡改埃尔达的认知。库茹芬能听见帐篷外的鸟叫,人群走动时鞋底与砂石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他们的交谈,谈论的主题围绕着今日的晚餐与明日出海的方向。如此鲜活且富有生气。
他为何仍停留在这片土地上?即使库茹芬质疑且不愿,他也知晓在做出了众多不可饶恕之事后,他死后唯一的命运就是在曼督斯等待宣判。
凯勒布理鹏不安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嘴唇被抿得发白。他的认知无法解释这一切,于是他久违地,再一次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的父亲。
“我无意隐瞒,只是很多问题我也无法回答。但首先我想问你,这是何处?”
“西瑞安河口。”凯勒布理鹏停顿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纳国斯隆德被入侵后,我和一小批不愿去多瑞亚斯的人南下来到了这里。”
库茹芬点头,“听说纳国斯隆德的遗民去了多瑞亚斯后,我曾尝试给你写信。”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凯勒布理鹏明白他的意思。在纳国时他也收到过很多来信,来自梅斯罗斯的,来自玛格洛尔的,还有其他叔叔伯伯,与他父亲的信混在一起。信封上只盖着费艾诺家族的火漆印,凯勒布理鹏不得不一封一封拆开确认,准确挑出库茹芬的来信丢进壁炉里,并认真回复其余信件。没有回信是常态,所以库茹芬无法判断他究竟去了哪里。
他的父亲似乎是在解释为何这几年他不再写信。凯勒布理鹏后知后觉地想到。他感到不知所措,只是含糊应了声。所幸库茹芬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继续问道:“你在此处,是否听说过什么流言?关于希玛利尔,关于...我们家族。”
“我听说贝伦和露西恩离开了阿尔达,并将瑙格拉弥尔托付给了他们的儿子。”凯勒布理鹏下意识答道,从遇到库茹芬起就变得如同浆糊一般的脑子突然运作起来,他回忆起库茹芬提到他死在多瑞亚斯,如果这不是谎言,那么一切就显而易见。凯勒布理鹏倒吸了口凉气,脸色变得苍白,后退两步跌坐在床沿上。他不断重复着“你们不能这样做”,并用手捂住了脸。
“这太荒唐了。”他几乎是从牙齿间挤出了这句话。
库茹芬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站在一边,静静地等待着泰尔佩接受这一切。他总会接受的,因为他是库茹芬威之子。血缘是他们身上斩不断的锁链。
凯勒布理鹏再次抬起头时眼眶变得通红,语气冰凉且残忍:“请你离开。”
库茹芬蹲下身平视他的儿子,从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灰眸里读到了无尽的疲惫和冷漠。他叹了口气,“我的小泰尔佩,为何你不愿将这份同情倾斜一分一毫到你的父亲身上?我也死在那片国度,剑刃无情地刺穿了我的胸口,疼痛蔓延得是那么快,几乎是瞬间就攫取了我的声音。我以为我不再有机会同你交流,因我本该魂归曼督斯,不知发生了什么才得以在此与你相见。即使如此,你也不愿对我展露丝毫的关切吗?”
“因为你是入侵者,你挑起了这场战争。”凯勒布理鹏一字一顿地说,“请你离开。”
营帐内陷入了沉默。良久,库茹芬站了起来,不顾凯勒布理鹏的抗拒,摸了摸他的头。“如果你要找我,我就在河畔的树林边缘。”
直到营帐内只剩下一人,凯勒布理鹏倒回床上,将脸埋进被子里。他的内心再度充满迷茫。上一次他陷入这种艰难的抉择是在纳国斯隆德,他不赞同库茹芬对于芬罗德的背叛,最终导致了他们父子决裂。这次依旧是库茹芬,他无法理解,为了一颗希玛利尔,甚至可以戕害同族的性命吗?或许这是因为他没有背负誓言的重量,但那天在提力安,正是库茹芬阻止了他一起发下那个可怕的誓言,现在又以何种立场来要求他理解这些恶行。
库茹芬威,为何他偏偏是库茹芬威的儿子。
帐外依旧热闹,太阳藏在群山之后,逐渐微弱的光芒告知这片大地上的生灵黑夜即将到来。库茹芬并未远去,如他自己所说站在河边。这里离入海口不远,湍急的水流拍击着河岸,浮现出一朵朵银白的泡沫。库茹芬不信神灵,或许所谓的魂归曼督斯也不过是维拉们的另一个谎言,他满怀着恶意想,要么就是纳牟的使者迷了路。
费雅纳罗死后灵魂也曾如此在中洲徘徊吗?库茹芬无声地问着这条河,回答他的也只有激烈的水流声。 既然我将停留,为何不让我跟随我的兄弟?不论成功或失败,至少我将见证。我理应见证,因我为此付出了生命。
凯勒布理鹏并没有来寻他,库茹芬在河边站了一夜。他不感到疲惫,也不饥饿,甚至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太阳初升时他决定去找凯勒布理鹏谈谈,他需要获得远方的消息,而他相信他固执又善良的儿子最终会选择帮助他。
沉寂了一夜的聚居地慢慢有了响动。库茹芬看见凯勒布理鹏朝着河边走来,他走得很慢,甚至并不抬头看,只是盯着自己脚下的路,以至于库茹芬站到他面前时他险些被脚底的石头绊了一跤。
“我亲爱的泰尔佩,你看上去休息得并不好,是什么在困扰着你?”
他在明知故问。凯勒布理鹏看着露出微笑的库茹芬,再次感到他做了一个糟糕透顶的决定。他的确一夜难以安眠,各种回忆和想象在脑海里浮现。他痛恨那些记忆永远不会褪色,才让他无法将幼年时会把他抱在臂弯里的父亲与冷漠屠杀亲族的刽子手联系在一起。
库茹芬没有等来凯勒布理鹏的回答,他并不在意,自然地转向了下一个话题:“我需要你帮我写一封信。”
“...我们没有信使。”他看见库茹芬惊讶地挑了挑眉,“这里尚且没有建立起一个可以安稳生活的家园,没有人力来做这些事。生存下去才是我们首先要考虑的。偶尔会有人流浪到此地,这便是我们得知远方消息的来源。”
没有更多的争执,不仅仅是凯勒布理鹏,库茹芬也对此感到疲倦。他接受了眼前的一切,不被众人所见,不被万物所知;无法离开,抑无法创造。库茹芬总能快速适应现状,不论是被迫撤离自己领地寄人篱下,还是如丧家之犬一般被驱逐。他偶尔会跟着凯勒布理鹏,看他指挥人们如何在松软的砂石上打地基,如何用最粗壮的树干支撑屋顶。这里的精灵不再称呼他为费诺里安,而是他在中洲的辛达语名。
凯勒布理鹏在这里有一间小小的冶炼屋,用来打造生产用的工具。库茹芬对此的评价是这些作品失去了巧思与独特性,便不再具有生命力。年轻的费诺里安从不反驳,他只说:“至少我的技术成熟,可以给他们最衬手的用具。”
库茹芬不赞成,也不反对,因他看出凯勒布理鹏的锻造技巧已经不输于他,假以时日必定会拥有超过他的成就。偶尔他望着烧得火红的锻造炉,会想起自己最后做的那把已经成型的剑,剑柄镶嵌着他打磨了许久的红宝石。只是时间不够,这把剑最终还是熔于锻造炉内。而他已无法在世间留下任何造物,这把剑便成了永远的遗憾。
具体过去了多少时日,库茹芬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他们的聚居地来了一群精灵,衣着破旧不堪,形貌灰头土脸,自称来自多瑞亚斯,因家园被入侵不得不向南方逃难。这里的精灵友好地接纳了外来者,他们对于被迫背井离乡的亲族有着十分的同情,并理解对方的悲痛。他们分享了自己的食物和衣物,尽可能地提供最大的帮助。
凯勒布理鹏听说了这个消息就立刻放下手里的锻造锤,打开门冲了出去。在他不远处就有一个火堆,上面煮了一锅热汤。一旁坐着一个小女孩,她有着一头银色的头发,脸上还有没洗净的泥印,手里拿着一个啃到一半的苹果。凯勒布理鹏慢慢地走近她,他确信自己没有惊吓到她,但小女孩还是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哭了起来,眼泪蓄满了她蓝色的眼睛,苹果也掉在地上滚进了火堆里。一位女性精灵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在看见凯勒布理鹏的那一刻也愣了一瞬,什么话也没说便匆匆离开了。
“她们将你认成我了。”库茹芬站在凯勒布理鹏身后,平静地说。
他与库茹芬相似的面庞,让他成了那群精灵眼里的恶魔。恨意瞬间占据了他的胸腔,随后就被涌上来的巨大悲痛淹没。凯勒布理鹏对这一切感到无力,因他无法改变,也施加不了任何影响。
“替我了解一下这些人带来的消息。不要拒绝我,泰尔佩,他们不仅是我的兄弟,也是你的叔伯。”
又是如此。凯勒布理鹏明知这是库茹芬最擅长也是最常用的手段,他依旧无法拒绝。他甚至无需刻意去询问,这些消息就如长了翅膀一般飞进他的耳朵。精灵们讨论着费诺里安的凶残,讨论着他们带来的破坏,多瑞亚斯的王与他妻子惨死的噩耗,还有为自己的不义行为付出代价的费艾诺之子。
希玛利尔呢?
凯勒布理鹏看见库茹芬的眼睛如此询问。他感到浑身冒起一股寒意。在见证了那么多的流血、残杀和死亡后,库茹芬最在意的依旧是那一颗宝石。
“宝钻由迪奥之女携带,随这群流亡精灵而来。”凯勒布理鹏如此回答。库茹芬不再说话,闭上了眼。营帐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声音,凯勒布理鹏不愿在此时与库茹芬共处一室,沉默地离开了。
库茹芬找到了埃尔汶,迪奥之女。她正在分发夜间御寒的毯子,笑容温和,言语轻柔,以此抚慰她的子民的哀伤。希玛利尔就挂在她脖子上,宝钻的光芒是那么明亮,甚至能比拟旧时双圣树的光辉。库茹芬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誓言仿佛再度运作起来,他看见宝钻离他越来越近,夺目的光几乎灼痛了他的双眼。指尖也传来被灼烧的痛感,他的手触碰不到希玛利尔,却被那光芒焚烧。宝钻厌弃他的灵魂。
埃尔汶安抚完其余民众,提起篮子离开,留下库茹芬站在原地,望着自己的手怔怔地发呆。良久,他大笑两声,转身朝海岸的方向走去。
凯勒布理鹏两日后在海边找到了他。库茹芬什么都没解释,只说:“我的灵魂与此地的联系在逐渐变得薄弱。我有预感,距离我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你将去哪儿?”
“我不知道。很多我以为我能掌控的事物,都有其各自的轨迹。”
“所以你对此感到后悔吗?”
库茹芬微笑着,“我从不后悔。”
阴沉的天空挤压着海面,海鸟盘旋飞过,落下一根羽毛。凯勒布理鹏望着他生命中最爱也最恨的人,竟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曾经想质问他的问题,夜间辗转得不到解答的疑惑,都在此刻消散。
“那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