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
关于流浪二梅救了一个人类小孩。私设和废话很多。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海上。
准确地说,是在海里。那个时候我快淹死了。海面离我越来越远,光线逐渐变暗,海水不断涌进鼻腔,窒息的感觉令我下意识张开嘴,一大口齁咸的海水猛地灌了进来。胸口仿佛压了块巨大的石头,不断挤压着肺部的空间。我不管不顾地张开嘴想要叫喊,却只是加速了我沉没的速度。那一瞬间我以为我要死了。
但一双手捞起了我。我仅仅抓着我的救命稻草,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眼时我先看见了火。几根木柴勉强支撑起一个不大的火堆,噼里啪啦作响。天色已经黑了,往远处望时只有浓重得化不开的墨色,我看不清大海离我多远。
四肢很沉重,我费了很大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衣服被火堆烤干了一半,但依旧湿漉漉的,在夜里被风一吹,冷得难受。我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又靠近了火堆一些,希望借此驱散身上的寒意。四周安静得令人害怕,我抱着自己的膝盖,曾经听过的故事开始在我脑内闪烁画面。狼群叼走落单的小孩将他撕成碎片,食人妖绑架了一群小孩串成串架在火上烤,还有......
脑袋里的画面播放到一半,火光可见的视线范围内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我惊觉:“你是谁!”
他在我面前坐下,先拨弄了一下火堆才开口:“我救了你,小孩。”
他的声音很好听,周身还散发着淡淡的光芒,让他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显眼,我大概是眼睛瞎了才没有发现他。他的眼睛被一层白布覆盖,但他的行动并没有因视线受阻而变得迟钝。我从前从没遇上过这么奇怪的人,但我并不感到恐惧,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没有骗我,就是他从大海的漩涡里救出了我。问题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我却挑了最不重要的那个问:“你的眼睛怎么了?”他将头转向我的方向,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我总觉得他的眼睛就在白布后盯着我,因为他的行为举止实在不像一个盲人。但他说他之前出了意外,眼睛受了伤,用布挡着才不吓人。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便只能拍拍他的肩。我告诉他没事,因为他今天救了我。这两件事其实没有联系,只是我觉得这样能让他开心一点。而在他身上我总能感受到一种厚重的悲伤,就仿佛他从小就被泡在泪水里长大。我想这很正常,如果是我眼睛受了伤看不见了,我也许会比他更难过。
我继续打量着他,母亲告诉我长时间看着陌生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我忍不住(当你面前坐了一个这么好看的人时你也很难忍住不看他),毕竟他看不见,我想我这样的行为应该也不会冒犯到他。大概。
他的斗篷是灰色的,很陈旧,下摆还能看见撕裂的痕迹。他戴着斗篷上的软兜帽,这让他的上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下,我看得最清楚的只有他高挺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到我在看他的,总之他把手边的果子推到我这里,让我别看了,先吃点东西。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胃里空荡荡的,互相挤压着昭示它的存在感。我忽视了母亲曾经告诉我的不要吃陌生人给你的食物,几乎是狼吞虎咽地解决了那几个果子,毕竟在毒死和饿死之间,我宁愿选择前者。
在原地默默等待了一会儿,胃里始终没有传来灼痛感,我开始相信面前这位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的陌生人不会害我,更别说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悄悄向他靠近了一些,这引起了他的注意。尽管我看不见他的眼神,但我就是能从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中看出一丝压迫感,我偷偷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贝利,家就住在海边。”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迪普萨斯特*。如果你一定要探寻的话。”
这是一个风格怪异的名字,我决定叫他迪普,简短又好记。我猜这不是他的真名,也许像我这样随意像陌生人袒露自己的姓名才是缺乏谨慎的行为,但我想他大概不会在意,因为他看起来像被更低沉的情绪包裹了。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面向噼啪作响的火堆,偶尔扔进去一两根木柴——如果是我哥这样坐在壁炉前,我大概只会认为他在发呆。
也许他并不想和我交流,但我忍不住好奇心,“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听见了你的呼救。”
“可是我直接沉了下去,什么声音也没传出来。”
“你的灵魂在求救。”
他一句话怔住了我。这听起来太没道理了,灵魂也能发出声音吗?
我没接话,他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在这里呆了十几年,这片海会发出很多声音,但唯独不会发出这种悲鸣。”说到这他笑了一下,“你的生命力很顽强。”
这一整段话我只听懂了他最后夸我的部分,于是我说了声谢谢。他在听到这声谢谢后似乎心情好了一点,这让我由衷地在心里感谢父亲曾经教过我的屈指可数的礼仪。我又想到父亲曾多次嘱咐我,大海是有灵的,我不由得怀疑今天海上突然起了能掀翻我的小船的巨浪是因为我朝海里撒了尿。我突然感到有些心虚,又问他:“那大海会骂人吗?”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或者回忆,很久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背着我睡着了。直到我也打了个哈欠,他才开口:“不会。”我眼巴巴地望着他,确认了他那张好看的嘴不会再吐出任何词句,不由得有些失望。他像是听见了我的心理活动,突然转过了头,面朝大海的方向(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兜帽里的头发也顺势甩出来几缕,我甚至开始担忧不断窜高的火舌会点燃他落下的黑发。
“你听见海浪的声音了吗?”他问我。我摇摇头,四周可怕的寂静也是我最初恐惧的来源之一。“大海不会骂人,但祂会发怒。我见识过祂发怒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在海上航行,我的很多同伴就这样失去了生命。”
这人的运气可真不好,第一次出海就遇上暴风雨。我跟着父亲出过几次海,每一次都平安归来,除了今天我一个人偷跑出来出了些意外。我又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他,“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遇上这些也很正常。”我故作成熟的语调让他露出了笑意,他顺着我的话接了下去:“不然我又怎么会在海里捡到你?”我哼哼了两声,朝着他指的方向走了两步,试图听到他所说的海浪声,但都是徒劳。眼前是能吞没一切的黑暗,今晚的月光穿不透厚重的乌云,我不敢再向前走。
我退回到他身边,这片小小的火堆是我今晚唯一的依靠,再算上这位可靠的同伴。夜已经很深了,我感到眼皮越来越重,在困意把我彻底击倒之前,我问他:“海浪声代表了什么呢?”
他用温和的语气说出了十分可怕的词汇:“这是我无形的牢笼,我将永远停留在能听见海浪的地方,直到世界的尽头。”
我听不懂的东西更多了,似乎每一个我熟悉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令我完全陌生的模样。海浪怎么会是牢笼呢?世界的尽头又是什么样的?当我变成老爷爷的模样,世界会到达尽头吗?
困惑堆积在我脑袋里,我不由自主地把心里想的问题都问了出来,但他似乎并没有回答的意思,而是脱下了身上的斗篷递给我,“睡吧,我来守夜,你的梦境不会受到任何打扰。”父亲说过野外的夜晚充满了危险,不知名的野兽在黑暗里虎视眈眈,但我莫名地信任这位看不见的好心人,这份安全感让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被一阵风吹醒,太阳已经在远处的海面上升起。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为什么我没有从我温暖的小床上醒来,直到迪普走入我的视线。
哦对,我差点就淹死了。
他见我醒了,什么也没说,拿起他的斗篷抖了两下又披回自己身上。我这时才注意到他尖尖的耳朵。尖耳朵代表了精灵。他是精灵。我猛地蹦了起来,仿佛自己看到了传说中的人物。在母亲给我讲的睡前故事里,精灵往往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们神秘又高贵,总在危难之际提供帮助......一切都对应上了他,我迫不及待地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成序的语句,“我我我,谢谢你...你可以跟我回家吗,请给我感谢你的机会!”
这段令我想咬舌自尽的话说完,他也只是温和地笑笑,说不必了,让我尽快回去,免得父母担心。他离开地很果断,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留下他的办法,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大喊:“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吧,我可以给你指一小段路。”
他没有回头看我,风把他好听的声音送到了我耳边。他说:“谢谢,但我的旅途没有终点。”
我没想过我会再次见到他,尽管那是在二十年后。他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次分别就发生在昨天,我却已经从不懂事的小男孩成长为经验丰富的渔民。
他再次救了我,从一群奥克的脚下。我从来不知道我常来捡柴火的这片树林也受到了黑暗势力的侵袭,但他安慰我,这只是一小队迷路的奥克,贝利。我承认尽管我已经成熟到可以独自面对海上的风暴,在他叫出我的名字的那一刻我还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我没想到他依旧记得我,甚至听我的声音就能认出我。
他说:“我记得过去发生的所有事,不论罪恶或美好。”
奥克肮脏的黑血溅上了他用来覆盖眼睛的白布,我想他也实在难以忍受这样的恶臭,便告诉他在这不远处有一条河流。他点点头,并说他会自行前往。那条河并不好找,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担心他迷失了方向。尽管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底气担忧一位救过我两次的精灵,也许是他年轻的面容给我的错觉,也许是因为他看不见的眼睛让我联想到被野狼抓伤眼睛的父亲。
总之我跟着他到了河边,看见他取下了白布,露出空荡荡的眼眶。与我父亲受伤后的样子不同,那不是野兽的痕迹,我不知道是什么可以让一位精灵受这样的伤。我慢慢走到他身边,不再隐藏我是悄悄跟上来的事实,很多话涌到嘴边,我却像小时候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先开了口:“我知道你并没有离开,但我不会阻拦你,这是你的自由。”
“我很抱歉...我无意窥探。”
他却说:“这没什么。”
我蹲在他旁边,看他清洗那块布料。他的动作很熟练,似乎做过很多次。我想我总得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来表达我的感谢和歉意,但他看上去并不需要。最后我问他:“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吗?请不要拒绝我。”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下来。“那就听我唱首歌吧,我想知道你的感受。”
没等我质疑这算什么要求,他就开口唱了起来。歌词是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但我敢说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歌。等一曲结束,我才注意到我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这大概就是他身上那股悲伤的来源,尽管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却依旧感染到了我。
我真心实意地为他鼓掌,“很好听。只是为什么不唱一些欢乐的歌呢?”
“有些东西不是想避免就能避免的。就像曾经我不想看见仇恨和罪恶,但那些东西始终存在于我的内心。我唱不出欢乐的歌。”说完他便站起身,又寄上了那块湿漉漉的布条。他依然看着我笑,并对我说谢谢,有缘再见。
我并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他感谢的地方,但我想如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希望他能听到我想说的话。“您在路上行走时,一定会遇到彩虹的!”